一

残秋。

大荒山，青埂峰，无稽崖，木叶萧萧，夕阳满天。

我正在抚琴，盘石而坐，手指在琴弦上翩然起舞，八十四宫调幻化出一个个凄凉的音符。哀怨悠长的琴声，在辽远的天空中回荡，黑夜变成了白昼，白昼变成了黑夜，太阳悬在半空，江河停止奔流，一千只、一万只飞鸟哗然而过，翅膀慌忙覆盖了天空……

一曲未了，余音氤饶，“师兄，好棒啊”青尘从草丛中探出头，做了个鬼脸，又如脱兔般跳开，活泼泼地消失在山林间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。这大荒山中的岁月，因青尘的存在而不会那么寂寥。

师父道：“近来何所遇”？我说：“近来无所遇”。师父说：“哦？大千世界，一花一世界，一草一精神，众象纷杂，皆是所遇，怎么你就无所遇呢”？我说：“师父，众象纷杂，但终归虚空。既然众象虚空，弟子又有什么可遇呢”？师父默然道：“南竹，你的琴技已无懈可击，却还没达到心琴合一的境界，你的音乐里还少了一样东西，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东西，那便是感情，一个真正的乐师是要用心来演奏的。我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了，这把无弦琴，是临别为师赠予你的礼物，希望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懂得自己音乐的人。”我接过无弦琴，抚摩着墨绿色的琴身，这曾经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，而如今，自己终于有资格弹奏这把琴了，“但识琴中趣，何劳弦上音”传说中当琴弦断裂的时候，便是抚琴人找到知音的时侯。我将琴小心包好，告别师父，下山去了。

我本俗人，无心学乐。尘缘既未了，悟性也不高。何以会成为乐师，那简直是命运的迷局。当年师父在中南山剑竹苑拣到我时候，就说我有云水禅心，颇有慧根，于是选定了我。莫名其妙的我就入了门下，20年来一直学琴。师父是当世有名的乐师“成连先生”，如果你对他不熟悉，那你一定认识我的大师兄愈伯牙，他的“高山流水”名传千古，但师父说他最得意的门生却是一个叫秦桑的女弟子，我和师妹青尘是师父的关门弟子，都没见过这位师姐。

二

我第一次见到秦桑是在姑苏城外的桃花林，那一年烟花烂漫，姑苏桃花次第而开。我去郊外踏青，不知何故，见到这良辰美景，此时此刻，一股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。我解下身后背着的古琴，平放在地上，然后盘腿坐在小河边，手指划过琴弦，发出铮铮的声响。

“今夕何夕兮，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，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，不訾诟耻，心几烦而不绝兮，得知王子，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

不知何时，我竟然听到有人踏歌而行，合乐而鸣，清亮的歌喉响彻天际，全没有歌中的幽怨，犹如一股欢快的清泉婉转山林间。我不禁宛尔，谁家全然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把这悲伤的情歌唱得如此欢快？越人歌少时我常听师妹唱起，青尘歌喉天下无双，把曲中如泣如诉的滋味唱得十二分真切。

“公子，打扰了？”

一声轻唤，清亮的声音瞬时打破了我几欲入定的静心，内力一时岔气，琴弦应声而断，转头望去，桃花树下裙裾飘飘的一位女子。明眸璀璨，皎如月圆，笑似莲绽。

我讪讪的笑问“敢问姑娘芳名？”

“小女子秦桑，我听到了琴声，便寻音而来，找到了这里，不知方才是否是公子在抚琴？”那一刻，惊见秦桑。我笑了笑，说：“正是在下，姑娘可否再听在下弹奏二曲？”
　　
秦桑微笑着说：“求之不得。”

我弹奏了一曲《采桑》，抑扬顿挫的乐曲，带着醉人的魔力扩散开来，一曲未了，秦桑感叹道：“宫七调混而浊，羽三调细而清，商五调缠绵穿插，角因音废弃不用，公子果然高明”.

我笑说：“在下南竹，还请师姐多多指教。”。

那一刻我是幸福的，我以为幸福是会长久的，长久到天荒地老，海枯石烂。却不知道这一刻的幸福是我和秦桑用两人一生的曲折和痛苦所换来。

三

秦桑助她那凡夫书生在苏州城里开了一家私塾馆。
　　
我从来不认为她会嫁人。如此皎皎若初莲的明媚女子。
　　
她不应该和那书生在一起。那个男人庸俗平凡，面乖嘴巧。秦桑是天上的月亮，那男人却是污浊的烂泥，我希望她永远皎洁明媚，美好如初。

我喜欢看她的笑，温婉得像一朵花静静的绽放，只要这一朵花开，整个尘世都不重要了。看到她的笑，我冰冷的心会感觉到温暖。

但是我发现她只有在和我交流琴技的时候才会笑，平日里见到到我就会不快乐，会惶恐不安，眉心紧蹙，不展笑颜。面对那书生的时候，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笑。她对书生会心微笑的时候，我的心抽得很紧，冰冷的东西更加冰冷。她若不幸福不快乐，我的心会疼痛，剥剥离离的难过，无法遣怀，情愿她如愿以偿的快乐。我不会拆散他们的结合，为了莲花一笑，我甚至会保护她，及她所爱。

我租住在附近的寒山寺里，一颗心冰冷着，温暖着，一半是水，一半是火。我把所有的心绪都糅合在琴声里，我弹的是心琴，只有真心人才能听到，只有秦桑这样真正的知音才能听到，千百年来人们只知道寒山寺的钟声，却不知道寒山寺里的琴声。

我没想到青尘师妹会私自下山来找我，那个月夜，青尘向我表白了18年来对我爱恋，我拒绝了她，我对她只是喜欢，不是爱。青尘当然也是美的，凡尘俗世艳丽的美，这样的美在有些人眼中甚至比秦桑还要光艳照人，拿珠宝比月光。

我不知道青尘是怎么知道我和秦桑的纠葛缠绵的，女人特别容易对一个比自己美的人产生妒忌，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，千方百计，不惜一切手段。

很烂的故事，青尘故意去勾引那书生，要他休了秦桑，那书生全然不念往日夫妻恩情，不念一朵盈盈花开的美。执意要休妻。他的心，早也转到了新鲜艳丽的青尘身上。秦桑当然不同意了，她温柔贤惠，未犯七出之条，书生是没有理由休她的。那厮情欲已炽，恼羞成怒，偷了我的无情剑，从背后，接近，挺剑，刺入。锋利的的无情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通过秦桑最爱最信任人的手，刺穿身体。

我看见秦桑长发飘散，鲜血喷薄很快染红她洁白的衣衫，而她如瀑的黑发瞬间光彩黯然，她的容颜，她的眼，变得那么苍茫、迷离，泻着刻骨铭心的悲哀。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的痛过。我唯一疼惜的一朵花，就这样凋零在我的眼前；我竭力去成全的一段爱情，就这样破灭在我手心。那个女子，明眸璀璨，皎如月圆，笑似莲绽的女子，她的心碎的时候，我听见破裂的声音，如帛裂，如玄断。

我用尽自己的真气去救秦桑，那个世间唯一能让我冰冷的心突然觉得温暖的女子，那副绝美的容颜，微笑起来如初莲绽放的容颜，让人感觉很温暖很窝心的容颜，像水中花被打破一样的支离破碎，茫然。世人若见，我再也不是那个剑眉星目，俊伟傲然的少年公子了，更像七八十岁的垂垂老者，风烛残年。只是我挽不回秦桑的笑，知足，幸福，一心一意的简单快乐。挽不回打破的镜中花水中月。

我把无稽崖改为无琴崖，秦桑就葬在崖下，陪伴她的是那张无弦琴，我在崖前立誓：念经颂佛，青灯古塔，今生不再抚琴。

我，南竹，从此云游四方，浪迹天涯，永生不回无琴崖。心中却永远珍藏着一个人，一个笑，像一朵花开，温暖，明媚。